惊悉洛夫先生今日凌晨逝世,发表十年前写他的一篇短文,以作悼念。 ——作者2018年3月19日题
洛夫先生早年盼望回乡,曾和余光中先生打马来到香港与大陆邻近的落马洲,可惜一道边界有如一弯海峡,无情的阻隔着他们的回乡之路。他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借助望眼镜将心中的乡愁无数倍的放大,无奈地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留着内伤继续盼望有一天能回到故里。后来他和余光中先生终于有机会先后越过边界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今天洛夫先生又再次越过边界,不仅回到了老家衡阳相市,又从那里来到了川大。上午我和赵毅衡先生陪他给川大的学生作了一个诗歌讲座,下午又劳驾他给我的研究生们单独座谈。
午宴后,我和赵先生陪洛夫夫妇来到绿水桥水吧,等在那里的研究生们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座谈的方式简便,喝茶闲聊,即兴问答。有人问洛夫先生为什么被称为“诗魔”,他乐呵呵的反问:“你们看我这么和善,像个‘魔’吗?”其实大家都知道,洛夫之所以被称为“诗魔”,不仅是因为他长期实践超现实主义的主张,还因为写出了近乎魔幻表现的长诗《石室之死亡》。他讲完《边界望乡》的写作,在场同学纷纷谈起自己的看法。有同学问他《边界望乡》与余光中的《乡愁》同为佳作,但为什么余光中的那首在大陆流传得更为广泛。这个问题有点难为洛夫先生了,没想到他爽快作答“这是因为《乡愁》比《边界望乡》写得更好”。在我看来,那两首怀乡诗堪称中国当代乡愁诗的双璧。前些年我与来成都的余光中先生谈到那两首诗时,他说洛夫的那首写得很妙,妙在逼真传神。值得钦佩,两位诗坛前辈都有谦谦君子之风。座谈会上研究生们提了不少问题,洛夫先生都热情地一一回答。他告诉大家诗歌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精神家园,从年轻时写诗一直写到现在,定居加拿大以后还出版了《漂木》。“诗魔”的魔力确实不小,座谈会结束后还有不少同学依依不舍,围着他问这问那。绿水桥的这个下午是属于诗歌的,我们和洛夫夫妇分享了一段诗意的时光。
临别前,洛夫先生对我说:“如果你能到加拿大来,一定和我联系,我们再好好聊聊诗。”心里笑了笑,我能像他漂得那么远吗?不过去不了那里也没关系,可以从他送给我的诗集里与他神交。了解他和了解余光中先生一样,是从1983年流沙河先生送我的《台湾诗人十二家》开始的。那时流沙河将洛夫称为“举螯的蟹”,他在点评洛夫《石室之死亡》摘引了“我已钳死我自己,潮来潮去/在心之险滩,醒与醉构成的浪峰上/浪峰跃起抓住落日遂成另一种悲哀/落日如鞭,在被抽的背甲上/我是一只举螯而怒的蟹”,然后说“这只举螯的怒蟹大可不必‘钳死’‘自己’,因为‘落日’去了还有朝日要来的,只是他得充实充实自己的灵魂才行”。其实 “举螯而怒”的洛夫的灵魂并非不充实,那时他已出版了许多诗集、散文集和评论集,在台湾诗坛及整个华人诗界享有盛誉。诗人的灵魂是很难安定的,充满丑恶与痛苦的现实难免会让诗人“举螯而怒”。洛夫所谓的 “钳死自己”不外乎是一种涅槃似的禅释,他需要的是再生出崭新的灵魂,以适应诗意栖居的理想追求。
洛夫的灵魂一直是在漂泊中升华的,年轻时从大陆漂到台湾,晚年又从台湾漂得更远,漂到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晚年的《漂木》可以视为他一生历程和灵魂涅槃的缩影,诗中说“或许,这就是一种/形而上的漂泊/一根先验的木头/由此岸浮到彼岸/持续不断地搜寻那/铜质的/神性的声音/持续以雪水浇头/以极度清醒的/超越训诂学的方式/寻找一种只有自己可以听得懂的语言”。不知道现在的彼岸是否就是他人生中最后的归属,也不知道他要追寻的铜质神性的声音是否就是来自理想王国的呼唤。不过现实总是难以超越的,彼岸的居所未必就是诗人最终的归宿。他的家乡有座回雁峰,那是历代文人常常用以感叹自己漂泊流离的象征。“衡阳雁断楚天阔,几度朝来问过舟。”也许有一天洛夫被乡愁撞成的内伤复发,会再度越过他国之界回到故里,那时我一定邀请他再来到绿水桥与我们一起欢聚,用湘音、川话和普通话汇成其乐融融的共同乡音。
二OO七年七月十九日
(本文选自《干天全散文·诗歌选》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