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年前,我出生在中国东北白城——那片绿野上。有人说,它位于科尔沁草原的边陲,绿得大气;有人说,它是吉林西部的粮仓,绿得富饶;也有人说,它有亚洲最大的兵器试验中心,绿得神圣。对我来说,初春里街心花园悄悄探出头的浅绿、盛夏里大草原一望无际的鲜绿、严冬里松柏苍翠无所畏惧的深绿,以及军营里生生不息的橄榄绿,一点一滴地融入我的生命,把绿野对我的滋养哺育和我对家乡的最初认知,镌刻在我生命的年轮上。
父亲说,有绿色就有希望。父亲是军人,也是作家。我的文学启蒙,来自于他的教诲。读小学时,《人民文学》、《十月》、《散文》是父亲书桌上的常客。我经常在做完功课之后,溜进父亲的书房,在这些文学杂志里醉心遨游。还有“一报一刊”,是父亲必读的:一报是《白城日报》,“原上草”副刊时常有父亲的散文;一刊是白城市文联主办的文学季刊《绿野》,一年虽然只有四期,但父亲很喜欢。他告诉我,一个城市,拥有一份纯文学杂志,是极其幸运的,“《绿野》,就如同这个城市的绿色,承载着这片土地的人文、精神和希望。”这对于我深刻地理解文学的意义、更好地接近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
父亲是爱《绿野》的。每每读到《绿野》里的好文章,总会用蓝黑色的水笔,在段落旁写下自己的评论和感受。记得有一次,他把一篇写春日之雪的散文特意拿给我,让我仔细地读、认真地学。他还曾说,待工作不那么忙了,也有了心境,一定写一篇关于“橄榄绿”的小说给《绿野》。我明白当时父亲的“忙”:八十年代末,父亲在部队里负责政治宣传工作,绝大部分的精力都必须要首先确保《解放军报》的供稿,而且还必须要完成《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等一批军内文学期刊的指定创作。那些年,父亲每年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日子,要深入兵器试验的最前线,一边采写新闻,一边积累报告文学的素材。所以,直到父亲突然因公牺牲,也没能给《绿野》写成稿子。那时,我刚刚初中毕业。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对《绿野》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它是父亲生命里的一个无声的缺憾,让我想起来就有些黯然神伤。所以,读高中时,虽然我的散文和诗常常出现在《白城日报》的“原上草”和《白城晚报》的“洮儿河”两个副刊,并开始给团中央的中学生报刊撰写专栏,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在《绿野》上发表文章。似乎在等待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家乡,一晃二十一年过去。这二十一年间,我告别儿时的绿野,到西南蜀地求学,到海上之都工作,到东方之珠定居。这二十一年间,我一步一步告别学生时代,做过大学老师、记者编辑,如今成为一名专栏作家。这二十一年间,我发表了近百万字的作品,有些还被翻译成英、法、日等国文字,被推介到了海外。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念父亲,怀念家乡,感念那片绿野赐予的生命的萌动、写作的灵感、生活的希望。我常常问自己:倘若我不是生长于那片绿野,倘若没有绿野的滋养和启蒙,我会是今天的自己吗?走得越远,对“根”的眷恋就越深。
去年夏天,当我在港岛的家中,终于布置好属于自己的书房,我又一次地想起了父亲和他的书房——我儿时文学启蒙的摇篮。书房的书桌上,《香港文学》、《城市文艺》、《大公报》……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看见了慈爱的父亲,笑吟吟地对我说:“有绿色就有希望”。我猛然发现:多年来,我用心写作、努力生活、潜心积累,或许正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替父亲完成他当年的心愿。那我还犹豫什么?于是,我把自己到香港定居后创作的诗歌,精选出一组,按照网上找到的地址,发给了《绿野》。
二零一八年的最后一天,我收到了来自家乡的《绿野》,我的名字,第一次在《绿野》上变成了铅字。我把它放在书房里,我想,父亲一定会知道,也一定很欣慰。人生总有很多缺憾,但于血脉的延续中,我们总能完成很多弥补,拥有更多的发现,体味到更深刻的哲理。那片绿野,教给我的,是文学的启蒙、家国情怀的激荡,是亲情的浸染、故乡的眷恋,让我即便远走在千里之外,也能够收获生命的绿、天空的蓝。
母校邀请我今年九月给学生们做一次写作讲座。我想,我一定会告诉他们:请珍惜和感恩你生命中的那片绿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