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吴家馼和吴梅筠与华西法医学专业工作人员合影
华西基础医学与法医学院的吴家馼和吴梅筠教授是新中国法医学的先驱者,他们夫妻二人70年如一日辛勤耕耘,使华西的法医学科从无到有。如今,四川大学华西基础医学与法医学院已成为拥有一批国家级实验教学示范中心、国家级教学团队和国家级精品课程的国家首批理科科学研究与人才培养基地,而法医学科更成为全国专业排名第一的教育部特色专业。学科的成长离不开前辈的奉献,而他们励志为学、求真务实的精神更值得青年后辈学习。
初到华西,从零开始
1951年,新中国百废待兴,法医学人才更是极度匮乏。由中国现代法医学鼻祖林几教授牵头,中央卫生部在南京第五军医大学举办为期一年半的法医学高级师资培训班,从全国医学院校挑选人才,吴家馼、吴梅筠因为成绩好、能吃苦被选中。在培训班中,他们不仅学到了法医学专业知识,也收获了爱情。1953年7月,新婚燕尔的他们被派遣到四川医学院组建新的法医学专业。
初到华西,两人在内科教研室分到了一张大办公桌,相对而坐。在张光儒教授的小楼里匀出了一间八九平方米的房间居住,放下一张床后就只剩下绕床走的空间了;若想在家里备课编写讲义,就在大床上架一块长木板,权充办公桌。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写出了华西最早的法医学讲义,开设了法医学专业课程。法医学课程不能“清唱”,实验课是必须要开的,没有实验设备,他们在当时学校领导曹钟梁老师的支持下,向学校要到两间实验室和两名技术人员,组织起了最初的法医学实验室,并购买了一些必需的设备仪器和试剂。当时买不到实验用的抗血清,他们就自己用免疫动物制备。
“那时候,学生们的听课热情很高,教室里经常挤满了人。”一门法医学公开课,夫妻俩开了30年。在教学中,吴梅筠发现一个现象:学生们只喜欢上课“听案例”,一说到“出现场”,不少人便会打退堂鼓。“学法医,哪有不跑现场的道理?”在她看来,法医学是一门知行合一的学问。为此,她曾对年轻教师说:“我们一定要出现场,一定要学会分析现场!”“我十分理解大家不愿意去现场的心情 ”,“既然做了这份工作,就得负起应有的责任,有困难也得克服。”
知行合一,屡破罪案
除了教学科研外,夫妻俩还承担了成都及周边地区公安机关重大刑事案件的法医及案检工作。当时社会上,法医不受重视,也从未被纳入医学范畴,专业队伍由护士、警察、兽医等组成,大多只有初高中学历,仅有的几名专职法医都是从其他专业过来的,也急需专业人才加入。后来吴梅筠回忆,自己第一次跑现场,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她这位科班出身的“专家”,指望她能在凌乱不堪的现场找出帮助破案的关键。结果她也是第一次做现场检验,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人家送我来不是旅游的,是叫我做检验,要出结果来说话。自我鼓劲一阵,再下田坎,或去茅坑边,趟着沟里的水,支着煤油灯,开始细细翻查。翻查、搜寻、取证……有了第一次尝试,往后的工作就变得越来越顺畅。遇到晚上办案时,他们就把第二天讲课用的讲义揣在身上,借着车上昏暗的灯光备课。
一位记者曾描述过吴梅筠早年的检案生涯:“无论是挺着大肚子还是奶孩子的时候,无论是在阴森森的山林里还是在肮脏的水沟边,没有照明她就用手电筒勘察现场,没有手术台她就蹲在路边解剖尸体,没有自来水她就用双手刨开血污和淤泥。面对着那些或暴突着眼睛,或长伸着舌头,起了五颜六色的尸斑,或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她总是一丝不苟地进行检案……”认真且专业的工作使他们屡次为破解重要案件提供重要线索,成为成都公安系统中的神探夫妻。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发生于某大厂矿的成都第一桩枪击案震动四方,国务院领导指示迅速查明案情。经检查,死者身上有三处弹痕,分别在右指头、肱二头肌和下颌关节。人们都作出死者身中三弹的判断,而参加检验工作的吴家馼语出惊人,他认为只有一枪。这“妙不可言”的一枪使子弹经肱二头肌伤及下颌关节然后再削掉一节指头。真是匪夷所思,原来死者中弹前闻枪声而惊惧,将右手抱头,这一弹从其右上臂射入完成了这些奇特的伤痕。经验证属实,人们不禁对吴家馼的判断赞叹不已。他的名声逐渐传播开来,一些悬置不决的疑难案件总以请到吴家馼为幸。
上世纪90年代初在西部某地,一位“名人”的兄弟死亡。死者头、面部皮肤破裂出血。这位“名人”坚持认为他的兄弟是受钝器打击,导致颅骨骨折、颅脑损伤而亡,有数人先后被疑为“凶犯”。那一年,吴家馼与陈志贤、祝家镇二位权威专家应邀前往鉴定,他们反复阅读死者状况的X线片后,再次开棺验尸,得出结论:颅骨完整无损,此人的真正死因是大量饮酒而致颅内出血。此案的疑点在于死者的X线片看上去颅骨似有骨折,但验尸才发现,死者的骨外板是完整的,只是颅骨内板有被硬脑膜纤维组织压迫变薄的痕迹。这是一桩确凿的冤案!
积极参与案件侦破的同时,吴梅筠也关注着法医技术的前沿进展。上世纪80年代初,国外开始出现基因检测技术,吴梅筠也想尝试,无奈经费不足。在她的坚持下,她和自己带的博士生设计了一套实验方案,用来做基因比对。缺少实验设备,他们就用破旧的烤箱、孵箱改造代替,模拟实验环境,终于取得成功。1983年吴梅筠所领导的教研组就在西南地区率先开展了亲子鉴定。其中有一案例,某翁有一子,已婚,膝下有女无儿。某翁嗔怪,遂于他处为儿“借”一女子与之同居。不久女子怀孕产一子。然而几年后,儿风闻女子与其父有染,遂怀疑当初之事,求亲子鉴定,结果一出令全家人大惊。原来,此女风流,另有相好,所生之子与某翁父子皆无关系。法医探案不仅揭露真相,更揭露复杂荒唐的人心。
呕心沥血,硕果累累
1983年,吴家馼参加了全国高等法医学专业发展的“晋祠会议”,会上决定在全国包括四川医学院在内的六所院校内开始设立法医学本科专业,以解决全国法医人才严重缺乏的问题。为了尽快培养更多师资力量,夫妻俩在学校开设进修班,把他俩购买的书籍全部拿到学校来。那套花了两口子近一个月工资的专业书籍,成为早期十分珍贵的学科资料。又过了3年,法医学系正式挂牌。彼时,他们已是花甲之年。之前的二十余年,他们在艰苦的条件下坚持科研与教学,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上世纪80年代,从美国访问进修回来的吴梅筠,在国内开展了亲子鉴定与遗传学调查,开展组织细胞与亚细胞水平的分布与定位,以反ABH物质的产生转运与分泌途径,写出《人体组织中ABH物质的分布与应用》,获得了四川省科技进步一等奖。90年代,吴梅筠实验室的DNA多态性检测技术和法庭生物物证教研室、法医病理学教研室的不少研究,在当时均处于国内领先地位。
一路的探索伴着一路的风景。多年来,看到一批批辛勤培养的学生相继成才,学院聚集了更多的优秀青年教师,法医学专业教学得到了健康繁荣的发展。2005年,法医学被批准为四川省首批教学团队;2007年,被批准为国家级优秀教学团队,法医物证学被批准为国家精品课程,法医学被批准为四川省首批品牌专业、教育部批准的高等学校特色专业;2009年,毒物分析被批准为国家级精品课程。2006年,获法医学国家级教学成果二等奖。法医学院累计申请了四川省科研基金、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科研基金、卫生部科研基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七五”“八五”“九五”“十五”“十一五”“973”以及“863”等重大项目,除此之外还有美国纽约基金会基金(CMB)、德国洪堡基金会基金以及教育部“博士点基金项目”等多项科研基金。2005年,学校法医学学科点成为国际遗传学会中国专委会主任委员单位(ISFU)。
对于自己一生的成就,吴梅筠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教学生是老师的职责,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不然谁给你发工资?案子必须做,不做案子算什么法医?科研也要做,不做科研,一辈子当助教能行吗?”“我这人就一个特点,做什么就把什么做好。”
体面做人,诚恳做事
“体面”是吴梅筠老师维持一辈子的风度。她总是将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黑色发箍别在脑后。她爱对学生说:“我是做老师的,我有老师的样子。”即便在70多岁高龄时,她依然站着讲完整堂课,丰富的案例引人入胜,整块黑板工工整整写满了板书。在她看来,学生也应该有学生的样子。在她的课堂上,男生不许穿短裤、拖鞋进教室。新生见面会上,有人习惯性往桌上一趴,她当场点名:那位同学你是不是很累,请你坐端正。有人睡过头,拿着馒头跑来法医楼,她就让他们吃完再进来。语气倒不严厉,一贯的平和。吴梅筠的学生都知道她的严谨学风:学生5000字的论文,她密密麻麻的批注能写1万字;研究生做出的实验成果,她还要上手再做一遍复核,容不得半点疏忽……
大女儿吴红曾回忆父母执着于法医学的一生,在她看来,未必是大的家国情怀,更多是对专业的责任感。“妈妈看重学科的突破。她出国,看到中国法医远远落后于外国,就想赶上去。想得比较具体。”
对于家中琐事,吴红说起来略带伤感:“在我们这种家庭里面,孩子基本是没人管的。”吴红刚记事时,约莫三四岁,有一天晚上睡着了,家里没人看,被父母带去出现场。睁开眼时就在铁路边上,一条大腿横在面前。小学时同学来玩,好奇去翻书架。满架的法医学书籍,哗,打开一本书,扔了就跑——里面的图案太可怕。“小时候给我梳一次头,梳得紧紧的,眉毛都吊起来那种,因为梳一次可以管三天。”她摇摇头。母亲好强,对别人要求也高。从小到大,吴红压根没有过学医的念头,便一直学理科。高考前一个月,她转学文:“为这个,我妈一辈子没有原谅我。”后来她在大学教英美文学,很多年里都被母亲质疑:“你教的这个能算是专业吗?”解释不通,她就不解释。所幸培养出一个做“CTO”(首席技术官)的儿子,侧面证明她身为文科生仍然保持了对科学的关注。事实上,“有这么一位热爱科学的母亲,你不可能对科技毫无感觉。”吴红说。她能理解母亲的事业。“我学到的就是做一个好人,一个努力工作的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智慧的人。”退休后的吴梅筠和吴家馼仍不忘关怀学院成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后辈,学院师生都亲切地称他们为“老头儿”“老太太”。
年轻时吴家馼好酒,后来得了糖尿病却舍不得喜欢吃的甜点,吴梅筠常在一旁管着:“酒少喝点”“那个不要吃了”,像管小孩一样。有时候酒超杯了,她拿过来就喝,不给他剩。法医系传言,吴家馼老师虽然是经验丰富、强势果断的领导,但和吴梅筠老师在一起,就是“耙耳朵”。老头儿不以为意。学生都听过他的“格言”:“打老婆是下等人,与老婆平起平坐是中等人,怕老婆是上等人。”五十周年金婚时,系里给他们庆祝,吴家馼当着一众同仁和学生“表白”:“我这辈子有几件得意的事,其中最得意的就是找了这么个老婆。”老太太没当回事。说起来只笑笑:“我们还是蛮好的。以前上下班,路上都是牵着手走的。吵架他都让着我。”
这是老一辈人的爱情吗?当然。老太太抬首,一脸理直气壮:“不是爱情怎么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