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开始植花,我便在书房对面的花台上种了六棵杜鹃。这些杜鹃是从我的故乡鹃城带回的,是乡亲多年培育的四季杜鹃,一年内多次开花。她们虽离开家园,却在新的土地上很快扎下根来,长得生机勃勃,不断有簇簇新叶从枝头四下展开,又从簇簇新叶中吐出花蕾,成批的鹃花盛开时,有如火焰灼目。山丹丹、映山红,这些别名恰是鹃花本色。鹃花既热烈如火,又充满柔情,她的花瓣薄嫩润浸,盈盈的花容婉若酡颜。也许鹃花见我是故乡人,对我笑起来特别亲切。平日看看杜鹃,也就像在老家似的愉快和安适。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故乡的城郊乡野很少见到杜鹃花,甚至望帝陵周围也只能偶见几棵。望丛祠的围墙残缺剥落,里面并无望、丛二帝的神像及祭殿,环绕水池的亭台水榭破败不堪,只有二帝陵山上粗大的古柏依然挺拔,两大片柏林前后相连,遮天蔽日,寒气逼人。祠里杂草丛生,时有附近农民牵牛在陵山上啃草。我等顽童也不时到祠中的草木丛中弹鸟、打土仗,甚至在墓道的“防空洞”中捉迷藏,这里成了我们的乐园。那时的我们,哪里知道脚下是一片令先帝杜宇伤心之地,树上地下疯狂撒野,鸟儿归林时我们还不愿回家。直到有一天知道了杜宇魂化为鸟,啼血成花的故事,才有了一种隐隐作痛的心情。抱着忏悔的心来到先帝陵前,遍寻鹃花而不见踪影,想是那先帝早已气得无血可啼无花可开了。陵前祭诗一首,聊慰帝魂,“帝陵忽作防空洞,殉器狼籍荒野弃。呼朋五六捉迷藏,出入寝宫满头泥。惊挠幽灵浑不知,嬉闹禁地浓兴趣。亵渎先祖心疚愧,忍闻子规啼哀辞。”杜鹃的哀鸣便这样始入我耳。
十八年前返乡,见望丛祠已修复,祠里新建了祭祀望丛二帝的大殿,竹林花木掩映亭台水榭,望帝陵四周已长满茂盛的杜鹃,甚感欣慰,写下“郁柏森森逢春翠,绝迹白鹭成群栖。西山离魂重安寝,梓里玄孙开新祭。鹃花遍开诉催耕,游人留连仰拜揖。听鹃台上一杯茗,细品蜀国沧桑事。”当时,看到乡人将陵墓修葺一新,我想杜宇一定是魂归故里重居寝宫了,后来知道,实际上他的魂儿依然没有在这里安息。
多年以后,当我游遍名山大川,方知不仅巴蜀山水之间有烂漫的杜鹃花,大江南北也有漫坡遍野的杜鹃花。看来,先帝的魂儿早已不在他开国的鹃城和后人为他修建的寝宫,而以四海为归了。这样好啊,先帝再也不必在故里那块伤心之地成天悲啼。
不知故里为什么成了杜宇的伤心之地。他的朝代没有留下文字说明究竟,太史公说他效大夏治水,变水患为灌溉,教民稼穑,后来却让帝位于相鳖灵。传说之一,他治水之功不如鳖灵,礼贤揖让,退隐西山,后仍思故里,魂化为鸟,二月还乡“布谷、布谷”地叫着,催民耕播,沥血化为鹃花。如是这样,应无悔恨。传说之二,望、丛帝位之争让杜宇逃离,复位不得,死化为鹃,如是这样难免心有不甘。传说之三,他占相妻,心存惭愧而退隐西山,后怀乡怀人意浓,魂化为鸟,春日里便凄啼“不如归去”回到故里,啼血化为鹃花。如是这样,“不如归去”的意思便复杂了。令人寻味的是,前说多在民间流传,听到的鹃啼乃为“布谷”之声,甚至习惯将杜鹃鸟称为布谷鸟。后两说则多在文人中流传,他们听到的鹃啼竟是“不如归去”,这与“布谷”之声判若两鸟之鸣。特别是游子在异乡宦海沉浮或浪迹天涯时,便将那怀乡怀人的愁绪尽托鹃鸟或鹃花。若你随手翻检古代诗文,里面便有各种各样太多凄凉悲婉的杜鹃啼声和血泪迸溅的鹃花。
元稹得罪宦官被贬荒凉的通州任司马,赴任途中见山谷紫色杜鹃,顿生相怜之心,“羞怨春风不能哭”。他的好友白居易也因得罪权贵被贬江州司马,看到“杜鹃啼时花朴朴”,白居易自然怀念起患难相同的元稹,“奇芳绝艳别者谁,通州迁客元拾遗”。元借鹃花宣泄满腹冤情和难归之恨,白借鹃花抒发怀念难友之惆怅。宋代那位真山民却借杜鹃花为杜宇的“逃隐”鸣不平,“愁锁巴云往事空,只将遗恨寄芳丛。归心千古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什么遗恨,真山民指的看来不是礼贤揖让后又化鸟催耕的遗恨,可能是被迫让位的遗恨吧。千古以来,杜宇的归心难以表白,不得不啼血红遍万山了。这样的“归心”并不被后人理解,况且大多后人并不需要这样的“归心”。但归心之愁归心之痛却是人之常情,那“不如归去”的鹃啼自然被广泛用于思乡之愁,怀人之忧了。李白的《宣城见杜鹃花》怀乡,李商隐的“望帝春心托杜鹃”怀人。二李的诗既无“布谷”之声,也无“遗恨”之音,却在后世引起连绵不绝的回响。不知杜鹃听到这样的回响有何感触,我想他不会完全有同感吧。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杜宇在传说中把“不如归去”的悲痛留给了人们,而他却早已痛定思痛,超然豁达了。他魂化为鹃鸟,啼血为花,其实并非仅是思乡怀人,更不是为了“复位”,而主要是为了在天下广播春色。何以见得?试看千古以来,鹃鸟何曾只在鹃城啼鸣,鹃花何曾只在鹃城怒放。吴越之地、黄河两岸、塞外高原处处可闻鹃啼,处处可见鹃花,哪里没有杜宇的身影呢。杜宇出现的地方,便有清脆悦耳的春曲,便有灿烂如霞的美景,他以四海为家,把所到之处都当作了热爱的故乡。不是么,他每到一处,就把杜鹃花播在那里,让她们生根开花,一代代繁衍,成片成林地映红漫山遍野,这些地方也就成了杜鹃的故土。每当我在异乡听到鹃啼或看到杜鹃花,我就在想,为什么杜宇早就走出了古老的传说,前人和我辈还在不断地吟着“不如归去”呢。归去,归去,难道只有故里可归,难道只有归去故里才能施展抱负?哪里能生根开花,哪里就是故土。想想那先帝杜宇,他若不思远游,若不胸襟博大,能在华夏大地遍播鹃花么。
我本鹃城人氏,乃杜宇后代。先帝教我不要在传说中活着,也不要故土难移,哪里快活就在哪里活着。为感念先贤,故在异乡栽杜鹃花以示敬意。天台上的杜鹃在春夏秋冬渐次开放,让我随时可见杜宇的踪影。这些天风寒料峭,时有雨雪,梅树兰草的花蕾还在苦熬着等待绽放,而杜鹃却燃出火红的花朵,把冷清萧瑟的天台明亮了许多。从许多正在蓄芳的花蕾上,我看到杜宇那不老的春心,寻思着我死后也要魂化为鸟,与杜宇云游天下,一起唱着“布谷”的春歌,一起播下绚丽的鹃花。若能这样,我死后的魂儿就会比生前过得更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