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钺:文史大家 雅人深致

来源: 2023年04月11日 作者:雷文景

缪钺(1904.12—1995.1)字彦威,江苏溧阳人,文史兼擅的史学大师,华西协合大学、四川大学教授。1946年8月定居成都,在此度过49年学术生涯。

结缘广益梅

当梅花印入缪钺的眼帘,这位敏感词人的心不觉阵阵悸动起来。在山河离乱的神州,缪钺曾三睹梅花。一次在广州,一次在遵义,第三次在成都华西坝。广州梦岗的梅花于1935年的冬日烂然怒放,那一次,缪钺是一名匆匆过客,他将梅的形容深藏于自己的心中。遵义桃溪寺的梅花缪钺仅见到一、两株,他所钟情的“伊人”在身处寇祸的境况中犹显“楚楚可怜”。1948年的初春,50余株春梅在华西协合大学广益学舍悄然绽放,接替沈祖棻讲席,在广益学舍文学院大楼讲授诗选与词选的缪钺徜徉其间,不禁诗兴感奋,吟咏出一首曼妙的《念奴娇》:

疏红艳白,倚危崖,曾赏环山千树。匝地胡尘迷海岸,蔓草沾衣多露。灵琐交疏,星槎路断,哀艳江南赋。仙云娇好,除非魂梦相遇。谁料十载栖栖,天涯重见,玉蕊还如故。未许寒风吹便落,轻逐江波流去。月影浮香,霜华侵袂,且共殷勤语。殢人凄怨,待教裁入诗句。

从词中可以窥知,深爱梅花的缪钺自从在广州甫见梅林,梅花所呈现的与古典词学“要眇宜修”之境颇为相通的神韵便令他常萦心怀。无论是在遵义所见到的“楚楚可怜”的孤梅,还是广州梦岗那弥漫在周遭的疏花艳白的“玉蕊”,他深恐再也不能见到,不由在心里暗想,“除非魂梦相遇”了。但是,在1948年春寒料峭的日子,并非在梦中,这位雅人深致的词人,这位怀着乡愁的“殢人”,还是在广益见到了与他心灵相通的梅,他不由感慨万端地咏道:“谁料十载栖栖,天涯重见,玉蕊还如故”。

缪钺与陈寅恪

缪钺与成都有缘,“花重锦官城”让他迷恋,他一住便近50年,然而他却与先到广益的陈寅恪无一面之缘。早在1944年,执教遵义浙江大学的缪钺便曾写信向成都燕京大学的陈寅恪先生请益,并寄去了自己的词作请陈寅恪斧正。那时候,缪钺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已表现出自己不俗的功力。陈先生在阅读其大作之后,不觉欣赏有加。在华西坝广益学舍45号,当时尚未完全失明的陈寅恪提笔回信,其中说道:“读大作七律四首,敬佩之至,知公于此道深矣。尊著文学论曾于此间书肆见之,亦拜读一过,非精于文、诗、词如公者不能作也。”陈先生虽廖廖数语,却正中缪钺的肯綮之处。像缪钺一般“精于文、诗、词”三者的当世文人,并不多见。陈先生自己是位杰出的诗人,但一生却从未制过长短句,难怪陈寅恪有“敬佩之至”之语。

缪钺一生,近代学者之中他最膺服王国维与陈寅恪。王氏的词学影响着缪钺的论词理论,而陈寅恪的以诗证史之法影响了他一生的治史风格,且将之视为不二法门。在与陈寅恪通函之后,他极望亲炙陈先生。就在他踏上赴蓉路途时,或许他还想着是否能有机会拜谒陈先生于广益学舍。然而当他来到梅花盛开的广益,陈寅恪早已远赴英伦治疗眼疾,尔后又返回了清华大学。与陈寅恪无一面之缘,对缪钺而言,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个遗憾,在回忆文中他曾言道,与陈先生“竟无拜谒之缘,亲承教诲,深感怅悒。”

1983年的秋天,中国唐史学会在成都召开,与会学者之中,很多是陈寅恪的弟子、再传弟子或私淑弟子,缪钺诗兴勃发,赋七律一首志贺,诗云:秋光西蜀最清妍,迢递高楼聚众贤。论史抗怀千载上,相期犹忆二年前。名园广益思先哲,嘉会蓉城结胜缘。漫向三唐夸盛业,神州新数中兴年。缪钺在签注中起笔就道:“诗中‘名园广益思先哲’句,即是指寅恪先生” 。那时节,离缪钺与陈寅恪擦肩而过已有27年了,但缪钺仍对广益,对先他离开广益的陈先生念念不忘。会议召开二年之后,华西医科大学举办校庆庆典,缪钺旧地重游,当他拄着拐杖来到当年的广益学舍时,梅林无存,朱颜已逝。他曾叙说道:“我徘徊久之,不胜今昔之感,这也可以算是一次小小的人世沧桑吧!”

令人惊叹的记忆力

世间传说陈寅恪记忆了得,某资料在某书某页某段他也记得清晰无误。其实老一辈学人中不乏有此本领之人。钱钟书、顾颉刚等人皆记忆力非凡,蜀人陶亮生早年能完整背诵《十三经注疏》,华大教授宋诚之被人誉之为“肉字典”,川大教授向宗鲁从小就有“向书柜”之称。缪钺年轻时,因家庭困难不得不从北京大学辍学到中学教书以敷家用,然而幼时所打下的国学基础却让这位没有大学文凭的青年终生受益,最终成为一位文史兼擅的大师级学者。

缪钺生长于河北,原籍江苏溧阳,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他的曾祖父、祖父、外祖父及父亲皆是饱学之士,家中藏书甚富,七、八岁时,外祖父即教授他阅读《论语》《孟子》。稍长,缪钺读书种子的秉性越发显露出来,许多名篇名著他皆能流利背诵,熟谙于心。他从《书目答问》《四库总目提要》《文史通义》等书中摸索到了治学门径,从《诗经》《左传》《庄子》《楚辞》等经典中体悟到了文学的美妙。在以后漫长的杏坛生涯中,学生们常惊叹于他的记忆力。他随口而出,旁征博引的大量史料,有学生课后查阅原文与之两相对勘,“几乎一字不差”。暮年时,缪钺儿孙绕膝,其乐融融,一家人每每于傍晚聚在一起同观“新闻联播”,一次缪先生提出与儿孙辈比试记忆力,大家看过新闻之后再将内容复述一遍,结果,已至耄耋之年的缪钺居然胜过了儿孙辈。

雅人深致的大家风仪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与成都有一段缘分。华西大学的闻宥教授曾见到他的本科毕业论文,深赏其才。1952年,经闻宥推荐,周汝昌来到华大任教,未几,院系调整,周汝昌与缪钺一同调入四川大学。其时,周潜心红学研究,调入川大的第二年,所著《红楼梦新证》出版,他签题了一本赠与缪钺。时值农历正月,处处都洋溢着新年喜庆。大年初二的那一天,周欲入城,正在汽车站候车,远远地听见有人给他打招呼,他定睛一看,却原来是缪先生。待缪钺走近,出乎周意料的是,缪先生却一句新年问候语没有,开口便说:“你的书,我接到后很‘贪’地一下子读完了,甚至耽误了吃饭和入睡!我已作了两首七律题咏它” 。言罢,缪钺当街便旁若无人、朗朗有致地大声诵读起来:“平生喜读石头记,廿载常深索隐思……”,他的抑扬顿错的诵诗声引来众多路人引颈相望,人皆现惊讶的表情,不知这两位同志是怎么回事。缪钺是位书痴,读到美文他一定是如饮醇露,上述“忘形”之举,实在是毫不奇怪。缪钺还是位杰出的诗人、词人,他平日里整洁儒雅形容的后面到底仍有拓落不羁的诗人仪态。

清人江藩曾有“勤于读书,懒于著述”之说,缪钺常将之比附于自己。其实,缪钺“何懒之有?”他在文学与历史的两个领域皆取得了世所共知的杰出成就。与其他一些大师相比,缪钺没有鸿篇巨制,他最长的一篇论文也只有两万余字,平时行文,一般只有几千字,最短的不过几百字。这个特点,与他所推崇的治学风格有关。“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人深芜,穷其枝叶” 这是古人论南北异同之说,缪钺是认同南派的。他的文章,清澈明净,流畅妩媚,简约高致,眉目清晰,可谓深得“清通简要”之旨。如果说“鸿篇巨制”是一幅巨细不遗的工笔画,那么缪钺的作品便是一幅高妙深致的写意。在语言上,缪钺推崇新文言,与吴宓一样,他割舍不了古汉语凝炼深蕴的表达。他认为陈寅恪等人的文风便是新文言的佼佼者,但缪钺的行文又与陈寅恪大异其趣,陈文质地紧密,约显艰涩,而缪文风华妍美,晓畅易懂,对于不谙古汉语的网络时代人,读缪文竟可以毫无阻碍。他的新文言能将人带入到如饮甘露之境。试读缪钺论唐宋诗之异的小品:“唐诗以韵胜,故深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

取譬何其准确、高妙,而行文又情辞丰美,摇曳多姿。缪钺的论词之作不知征服过多少文人墨客。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芳龄二十余岁的北京人叶嘉莹女士读过缪钺的《诗词散论》之后,拍案叫绝,心生景仰之情,但在迢递岁月中她一直未能亲炙缪老。不过叶之于缪,比之缪之于陈,叶却是幸运的。1981年的4月,在诗圣杜甫曾栖居过的成都浣花溪,叶嘉莹见到了心仪已久的缪老,而缪钺也对这位女性学者的词学颔首赞赏,评价其著作“博鉴古今,融贯中西……发新创之见,评论诗歌,独创精微,自成体系” 叶与缪,在论词主张上可谓心声相契。二人相见很晚,“谈艺论心,数共晨夕”。那时候,缪钺虽已届八十高龄,他内心的创作冲动却仿佛回到了青壮年时期。在现代词学史中,一代词人沈祖棻竟搁笔停止词的创作长达几十年,而缪钺也在长时期内停止了词学论著的写作。此番相见之后,缪钺激情再现,他与叶嘉莹约定共撰词学论著。在以后的十年间,缪钺共撰得词论二十三篇,叶嘉莹撰十八篇,合为一书,名《灵溪词说》。以后又成一书,名《词学古今谈》。就在《词学古今谈》出版三年之后,91岁的缪钺寿终正寝,仙逝于他曾经以感伤笔墨吟咏过的“谁料十载栖栖,天涯重见,玉蕊还如故”的成都华西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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