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四川大学委员会主办  四川大学报编辑部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51-0801/G  总编:韩芳

川大之源:四川尊经书院纪略(三) :百年前的读书生涯

来源: 2018年04月23日 作者:校史馆 雷文景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清朝皇帝奏准康有为《请饬各省改书院淫祠为学堂折》。再过三年,又颁《改书院为学堂上谕》谕令。又过一年,其时为中国旧历壬午年,再颁《钦定学堂章程》,仿照西方设立完全西化的现代意义的高等学堂,此即中国教育史上著名的“壬午学制”。随后,四川总督奎俊奏请朝廷批准,锦江书院与尊经书院同时改制,并与四川中西学堂合并为四川通省大学堂。四川中西学堂建于1896年,是今日四川大学的前身,合并而入的两所书院也被教育史专家认定为四川大学的历史正源。

“入学所当先能”

绵竹学生杨锐,仁寿学生毛瀚丰,华阳学生范溶对光绪元年(1875年)的春天难以忘怀,这一年,他们在全省三万名学生中脱颖而出,成为省城最新建立的最高学府——尊经书院的首批学生。彼时,尚有约百名士子从巴山蜀水的四面八方、从古锦城的东西南北走向南较场之北、文庙街之西,他们的学校就在此地一座毁于战乱中的名叫石犀寺的旧址之上。进得校来,但见斋舍新漆,廊庑爽洁,春风轻抚衣袂,得意写在脸上。

“自科举之学兴,士人抱兔园寒陋十数册故书,崛起白屋之下,去富贵而有余。”这是黄宗羲描述的传统科举下一些穷秀才的肖像,如果尊经书院的新生也如此,便是大错特错了。这所全新的学校与志在科举的书院不同,创办人张之洞告诫他们,读书修行首为《语行》,次为《语学》,再次《语文》。即是说行为德性第一,学问修习第二,文彩撰述第三。这是张之洞为他们开出的为学态度和次第。当学生们迈入校内的饗堂,却见巴蜀历代先贤与经师的牌位肃然而立,文翁、魏了翁、杨雄、苏东坡……这些彪炳千古的大儒哪一位不是志存高远,旨趣高尚之人,如果在他们的面前心存卑下私念之心,是让人羞愧难当的。

几年之后,第三任山长王闿运再次强调品德的重要,以孟子的名言诤告学生,如果读书是为富贵,如果因贫贱而消退志向,如果屈服于威武高压,那就不配做一名尊经书院的学生。这三点,乃“入学所当先能也”,意思说,这是入学之前便要端正的学习态度。紧接着,王闿运再次用先贤的另一段话加深他的告诫:“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这些教诲无疑是百余年的品德教育课了,其“天爵人爵”之说,在今日并没有过时。王闿运的再传弟子蒙文通就对那些“修其天爵,以要人爵”的人鄙夷至极,他也曾告诫自己的学生:“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做学问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

尊经书院的学生皆为人中人,老师的忠告或许理解得十分充分。张之洞对他的学生一直以来也是信任和欣赏的,他曾表扬说:“蜀中士人聪明解悟,向善好胜,不膠已见,易于鼓励,远胜他省。”王闿运也有同样的褒奖之辞,谓“蜀士驯秀,虚心异于湘人,盖文翁之教师法尚存也”。

光绪三年(1876年)的春日,张之洞赴眉山,时值三苏祠竣工,他高兴地率弟子三人登云屿楼观光,并赋诗一首,其中咏到他的得意门生,诗云:“共我登楼有众宾,毛生杨生诗清新,范生书画有苏意,蜀才皆为同乡人。”毛生即是毛瀚丰,杨生即是杨锐、范生即是范溶。后来,当张之洞离蜀之时,尚请颇有东坡书风的范溶书写他的大作《尊经书院记》并勒石镌碑,以昭后学。这三人是张之洞称道的“尊经五少年”,另二人是廖平和彭毓松。这些“易于鼓励”的学生后来皆成为栋梁之才,他们的成才之道除却自己是“聪明解悟”的读书种子,刻在他们心上的“入学所当先能”应有醍醐之效吧。

问学纪闻

晨光初露,山长王闿运振衣而起,这一日要行开学典礼,他得早行布置。当校工启开书院大门,两位参加典礼的官员已先后步入学校,王与其闲谈并一同吃了早餐。大约上午九点过,总督丁宝桢莅临,王迎上前寒喧一番,典礼开始。学生们汇集于讲堂之中,师生行礼如仪,总督点名、训话。会毕,官员们各自散去,学生自觉抄书修习。送别官员后,王闿运即巡行课堂,与每一个住院学习的学子见面,询问他们的自修状况。

自修和住院学习是传统书院的特点,级别高的书院更是如此。书院每晚按时关闭大门,校外的人不得留宿,若违反即遭惩处。张之洞曾阐述过住校学习的好处,他说:“书院一举,必宜粹处久居,而后有师父检束、朋友观摩之益。”意为有老师日日检查约束,耳提面命,有同学天天过从往还,砥砺切磋,对于学问的上进是大有帮助的。后来胡适对于中国古代书院,尤其是宋代的书院非常欣赏,认为这种与老师朝夕相处的自修学习方式颇有西洋“道尔顿制”的精神,并说“国内的最高学府和思想渊源惟书院是赖”,这样的评价是非常高的。从现有的史料分析,当年的尊经书院大概相当于现在的研究生院级别,但其学制似乎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大约即以考取举人为标志吧。

那么,这些清代的“研究生”们读什么书呢?有些什么课程安排呢?张之洞在《尊经书院记》中罗列的教科书有:《释文》、《史记》、《文选》、《史记合评》以及《国语》、《国策》、《两汉》、《三国》、《说文》、《学海堂经解》。这些书目不出传统的经史子集的范畴,是张之洞认为的基础入门书,后来的山长可能也相差无几。对于具体的学习,书院规定学生“人立日记一册,记每日看书之数,某书第几卷起,第几卷止,记其所疑,记其所得,无疑不得,不可强书。不贵多,贵真过目;不贵猛,贵有恒;不贵涉猎,贵深思;不贵议论,贵校勘考订;不贵强记,贵能解;不贵创新解,贵通旧说;不贵更端,贵终卷。”这样的读书“秘籍”,放在今日,也应该是做学问的不二法门了。

作为研究性的修习,书院最初是不考试的,后来在官方压力下也进行考试,每月两次,一次为“官课”,由主管官员出题,一次为“斋课”,由山长或主讲出题。有一次“官课”考试,官员失职未出题,王闿运忿然大怒,差一点就拂袖而去。

作为高级学校,书院学生所得到的津贴费是可观的,称为“膏火费”,但是,如果一课考试不及格即扣罚月费,二课不及格,除罚津贴外更“戒饬”当事人,三课再不及格,便不留情面开除学籍,而对考试优异者则另有奖励。学规是严格的,张之洞在《尊经书院记》中记录了十七条学规,除言及学生,还对书院老师做了约束。

光绪五年(1879年)2月29日,王闿运第一次出题考试,仔细阅读过卷子后,深感蜀中学子为可造之材。后来,每当他看到优异答卷,便要高兴地招学生面谈,每每夜已深沉,师徒间谈经论道、品评诗文的兴致丝毫不减。

蜀中学生是有福的,除了有名师授业,书院尚有大量藏书供他们悠游沉潜。在创办之初,张之洞即捐俸银为书院购置了上千卷的四部书,并辟“尊经阁”专为藏书之所。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书院藏书已逾数万卷。学校鼓励学生们多看书,多借书,对于图书遗失者的“处罚”,是命借书者抄录原书一本即可。这也正可见书院的用心所在,因为张、王二人皆是提倡抄书的,这本就是学习的一种手段,可以让学生加深对经典的熟悉程度,也有益于锻炼学生的恒心与毅力。

告别“八股文”

尊经书院创建的初衷是“起蜀学,绍先哲”,当年薛焕率领众乡绅投书建言时,在他们心中也是怀着这个愿望的,但对于洋务派领袖张之洞而言,应该有着更大的视野与雄心。重振蜀学,当然是题中要义,而以此为实验契机,摒除暮气沉沉的科考教育以及帖括之文,建立崭新的教育制度,重续中华文化的精义才是张之洞的核心。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在课程设置上便可见张之洞的努力。

最初,学校欲设五个专业:经学、史学、经济、算学、词章,其中不乏有西洋课程在内。每一科目“各延一师,弟子各执一业”,这一设想后来作罢,与西学关涉的学科没有实现,仍以中国传统的学问教授学生。史料说,这是经费和师资都困难,但是西洋学说到底还是非常次要的,恐怕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吧。到了书院后期,方才开设了天文、地理、化学等西学课程,不过那时候,已经是书院即将被更加新式的“学堂”取代之时了。

可以说,在大时代的背景下,尊经书院始终处于裂变的矛盾与张力之中。一方面要维护国家的道统和人文尊严,一方面又不得不吸取西方的“奇巧淫器”以及面对其人文思想的侵染。一方面要重拾渊深的中国古典,一方面又要应对现实的科举考试。不过,无论如何,八股文已经在书院退到次要地位了,在当时普遍固守此一教育思路的 状况下,这已经是书院除旧布新的惊人之举了。

经过短时期的教化,蜀中学子已然对传统经典有了心得,“数月文风丕变”,“人人有著述之思”。在书院仅存的28年间,学生们交出了自己不俗的“答卷”——书院汇集勘刻了学生课艺集(论文集)共四本:《蜀秀集》、《尊经书院初集》、《尊经书院二集》和《尊经书院三集》,共38卷。这之中,对传统国学的研究占了压倒性的比重,只有一篇“数学求证”的论文可视为“实学”中的罕物了,而八股文则被全部课艺集摒除在外,一篇未收。

虽不志于科举,但对应对科考的“八股文”,这些博览群书,文采飞扬的尊经少年其实并不畏惧。丰富的学养和训练有素的文章之道更有利于他们占得先机,事实上,张之洞与王闿运在教学中也是如此宽慰他们的。光绪21年(1895),资州人骆成骧即以一篇“策论”赢得光绪皇帝的青睐,钦点其为状元。一时间,这位清代四川的唯一状元成为传奇似人物。民间传说,那是他家祖坟埋得好,又说,当年慈禧太后梦见骏马一匹且头上有角,这不就是一个“骆”字吗。此为笑谈,当然不足为据,但这件事显然也有吊诡之处:以前的书院专攻科举应试文,两百余年间竟未培养出一位为蜀中争光的状元郎,而视科举为余事的尊经书院却令人惊讶的做到了。

就在骆成骧高中状元的三年之后,光绪24年(1898年),清朝皇帝奏准康有为《请饬各省改书院淫祠为学堂折》。再过三年,又颁《改书院为学堂上谕》谕令。显然,当时的欧风美雨加强了皇帝的维新决心。又过一年,其时为中国旧历壬午年,再颁《钦定学堂章程》,仿照西方设立完全西化的现代意义的高等学堂,这是中国教育史上著名的“壬午学制”。随即,四川总督奎俊奏请朝廷批准,锦江书院与尊经书院同时改制,并与四川中西堂合并为四川通省大学堂。四川中西堂建于1896年,是今日四川大学的前身,合并而入的两所书院也被教育史专家认定为今日川大的历史正源。

尊经书院消失了。尊经书院的一位学生在宣统元年(1909年)记录下一首烂漫的成都童谣:“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洗衣裳。白白洗,白白浆,送哥哥,进学堂。一个学堂窄又窄,两边坐的烧香客。”才过去了几年,娃娃们就只晓得学堂不晓得书院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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